1月3日,云南边境一处临时驻兵点内,南部战区陆军某扫雷排爆大队官兵紧张有序地忙碌着。今天,他们即将奔赴雷场,开始新年度扫雷排爆作业。
这时,教导员黄建军的手机响了起来——原来,正在贵州老家休假的杜富国,打来了语音电话。
“教导员,今天大家又要上雷场。请您帮我向战友们转达,让大家扫雷作业时,一定要注意安全……”电话里传来“排雷英雄战士”杜富国亲切熟悉的声音。
听到杜富国的问候,曾和他一起加入大队并肩战斗的陈自捍、刘新未、熊鑫等战友心里暖洋洋的。
雷场,越来越近。追随着杜富国的战斗足迹,英雄的排雷战士们又一次踏上“战场”。
担 当
从加入大队那天起,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
扫雷,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这两个字,最先弹出的是一款电脑游戏。
在这款电脑游戏里,玩家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出所有没有地雷的格子。游戏规则并不复杂,玩家要像开盲盒一样去尝试——即使可以根据数字推测出地雷的位置,但没有点开以前,谁也无法准确知道格子里是否有地雷。
这一点和现实中的扫雷很像,只是现实远比游戏复杂。真实的雷场里没有明显的标志数据,更没有“死后重新再来”的机会。
那是4年前一个夏日的午后。扒开落叶,中士班长陈自捍明显感觉心跳加速,手也跟着紧张起来。
一枚斜插在大树根部的炮弹映入眼帘,露出地表的尾翼已经有了锈迹。
这是一枚重型迫击炮炮弹,发射后未爆炸,性能极度不稳定,稍有触动就可能爆炸。
一连串相关参数性能瞬间跳进陈自捍脑海中。作为和杜富国一同来到大队的老兵,他有丰富的扫雷排爆经验。
此刻,陈自捍比谁都清楚,如果这枚炮弹出现意外,自己和身边的战友都会有危险。
保证安全最好的方法便是远离危险。但是,为了边疆人民少受地雷伤害,陈自捍和战友们不得不一次次靠近这些危险源,处置爆炸物。
“所有人停止作业,退出通道!”陈自捍扭过头,向身旁搜排的战友下达指令。等战友们都退到安全区,他深吸一口气,开始挖掘作业。
挖掘作业并不顺利。刚下过雨,挖掘工具上很容易粘上泥土。为了保证安全,陈自捍每挖一次都要用手抠去工具上的泥土,进度十分缓慢。
好不容易结束了挖掘作业,雷坑内的情况却让陈自捍一阵头皮发麻——炮弹一米多长,弹体碗口粗细,被4根10多厘米粗的树根缠绕包裹着。
这种情况下,最安全的处置方式便是不触碰未爆弹,直接用炸药就地引爆。然而,这种处置方式已无可能,因为几米外就是国境线。
陈自捍知道,唯一的办法就是人工拆除炮弹后,转运到销毁点。此刻,炮弹触地引信十分敏感,轻微的震动就可能让引信达到临界点发生爆炸。转运前要锯断包裹着弹体的树根,震动无法避免。
那是陈自捍多年扫雷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刻。他不断地深呼吸,尽可能轻地拉动锯片,一根、两根、三根……树根不断被锯断移走,眼看只剩最后一根,他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
原来,最后一根树根和炮弹引信已经搅在一起,唯一可行的方案,是将树根的另一端锯断,连同炮弹一起转运。气氛变得更加紧张,陈自捍呼吸加快,手心不断冒汗。
在安全区等待的战友们备受煎熬。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消息传来,他们都明白,班长遇到了大麻烦。
副班长何利成担心陈自捍的安危,几次申请轮换,都被陈自捍拒绝了。
从加入大队那天开始,陈自捍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
那一刻,陈自捍心一横,接着便锯了起来……当炮弹被成功转移销毁后,他一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,汗水顺着脸颊不断滴落。
扫雷排爆,是和“死神”打交道。陈自捍至今还记得,战友程俊辉牺牲后,自己的内心有多煎熬。游走在死亡边缘,产生逃避的念头,是人的本能。然而,每当想起乡亲们被地雷炸伤的惨状,陈自捍一次次抛弃了逃避的想法。
“我是一名军人。如果我走了,老百姓就要去面对这些地雷。这和当逃兵有什么区别?”陈自捍说。
成 长
帮乡亲们扫清地雷,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
为什么加入扫雷排爆队?每名扫雷兵都有自己的理由。
二级上士丁先庆是为了接过哥哥的接力棒,扫清边疆雷患;从小在云南麻栗坡雷场附近长大的刘贵涛,是为了让家乡父老免受雷患之苦;来自四川都江堰的陈汉成为排雷兵,源自对一等功臣付小科的崇拜。
一级上士刘新未加入扫雷排爆大队的初衷,和他们有些不同。刘新未曾经和“排雷英雄战士”杜富国是朝夕相处的战友。那天,站在讲台上,刘新未和大家分享了自己入队的初衷——
2015年,刘新未已是中士。听闻要组建扫雷部队,执行边境扫雷任务,他觉得这个特殊的任务,对自己而言或许是一个机会——一个立功受奖、晋升上士的机会。
那年年底,扫雷集训结束,扫雷部队正式开进雷场,准备作业。
第一次到雷场附近村寨看到的场景,刘新未至今难以忘怀:“那是一个不到百人的村寨,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假肢、拐杖。”
对于从小生活在城市、家境优渥的刘新未来说,这种为了生活付出的巨大代价,是他难以想象的。看着戴着假肢的两个乡亲为官兵带路去勘测雷场,刘新未百感交集。第一次亲眼看到地雷在百姓身上留下的伤疤,刘新未既震撼又痛心。
这次雷场勘测,让刘新未深刻反思自己入队的初衷。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,再一次触动了刘新未。
那天,穿越一片芭蕉林时,刘新未和几名战友都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叫。看着树上半熟的芭蕉,他们没忍住摘了几根芭蕉吃下了肚。
作业结束当天,队长龙泉在晚点名时严厉批评了他们,责令刘新未几个人把钱还给芭蕉林的主人作为补偿。
那天夜里,刘新未翻来覆去睡不着,心里觉得很委屈:“摘几个半生不熟的芭蕉吃,是为了补充体力,更好完成扫雷任务。扫完雷,老百姓才能放心进入芭蕉林收割果实。”
然而,让刘新未意外的是,第二天,芭蕉林主人不但把补偿款退了回来,还把熟透的芭蕉直接搬到雷场通道口,让官兵们随便吃。
边疆老百姓的淳朴善良,让刘新未感到羞愧,也让他再次审视起自己当排雷兵的初衷。
最让刘新未触动的,是在一个雷场守炸药的经历。
当时,为了保证雷场作业进度,刘新未和战友提前将炸药搬运到雷场附近。那天中午,他和战友刘贵涛留下看守炸药。
到了午饭时间,附近村寨的几位乡亲陆续赶来,盛情邀请他们到家里吃饭。刘新未和战友一再拒绝,但乡亲们硬是把他们拉到了家里。腊肠、火腿、蜂蛹……老乡们拿出家里最好的食材来招待他们。
回忆起那天的情景,刘新未的眼眶湿润了:“老百姓太善良了!我一定要帮他们扫清地雷,这样才能报答他们。”
也是从那时开始,单纯为了立功受奖、晋级的想法,从刘新未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官兵们的亲身经历,胜过千言万语的说教。”扫雷排爆大队政委赵永登说,在雷场,这些年轻官兵真正体会到“人民子弟兵”的深刻含义。
这,就是扫雷兵们最大的成长。
价 值
这不仅是一道菜,也是老百姓对军人的爱
在云南麻栗坡,“军民鱼水情”是一道菜名。这道极具地域特色的菜,用芭蕉花和猪肉罐头制作而成。
当年,老百姓把芭蕉花作为食物送到了前线,指战员们也拿出了猪肉罐头。单独吃芭蕉花,口感并不好,有一股涩味。然而,当芭蕉花和猪肉罐头这两样普通的食物组合在一起,味道竟然好极了。
就这样,一道名为“军民鱼水情”的特殊菜肴便问世了。后来,这道菜在当地流传开来。
“这可不仅仅是一道特色菜,也是老百姓对我们军人的爱。”扫雷排爆大队教导员黄建军说。
雷场附近的村民,把扫雷兵当成自己的亲人。官兵结束一天的扫雷任务返营时,卖水果的乡亲总会往军车里送水果。官兵们当然不肯要,总要掏出钱来给乡亲们。
有一年休假回家,刘新未看到超市里火龙果的标价很吃惊。他没想到,在雷场附近,老百姓卖给他们的火龙果竟然比市价低那么多。
原来,乡亲们知道部队有纪律,怕子弟兵们不肯收送去的水果,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些钱。
还有一次,麻栗坡突遇山洪和泥石流,扫雷队全体出动救灾。由于山路被冲断,队里也没了大米。当天晚上,刘新未和炊事班战友黎明一起到老乡家里借粮应急。没想到,老乡直接把家里煮好的米饭全部盛了出来,让他们带回去吃。
军民情深,以命相交。即便是一次次徘徊在生死边缘,即便是身边有战友牺牲、伤残,扫雷兵们仍不愿离开扫雷一线。
二级上士熊鑫记得,杜富国被炸受伤后,家人曾劝自己离开扫雷队。熊鑫理解家人的担忧,他在请战书上这样写道:“身为家中独子,我知道扫雷危险,感到对不起父母。但是一想到当地老乡,我真心不想离开……”
一级上士张中君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自己,选择了隐瞒。“瞒着父母来扫雷的官兵,在我们队里起码有一半以上。”黄建军说。
近年来,扫雷排爆大队的足迹抵达边境180多个村寨,清排雷场60多平方公里,搜排出爆炸物20多万枚,恢复边民生产生活用地52万平方米。
那年,陈自捍休假时,特意重回麻栗坡。看着脚下曾经的雷场,如今已经长出绿色的庄稼,盖起医院,这名扫雷兵心中涌起了阵阵暖流。
(刘 华 刘 浩 赵文环 解放军报)